教育天地
从巷尾到巷头
从巷尾到巷头
在晨光中的身影蹒跚而近,伴着碾过路的木车的吱呀声,伴着规律的木质敲击的声音。整个拥挤狭小的巷中都荡漾着人们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马老爹推车出来卖泥人了。
时光,顺着青石板的路滑过——
马老爹是在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带着几个箱子来的,那个小镇处在极为偏远的地方,没有正式的教育机构,没有拥护主席的红卫兵,没有鬼魂般游走的各种禁令,那个窘迫沧桑的老爹一到了那个小镇,就被这个小镇上所有的人宽厚的接受了,连同他那几个陈年的木箱。
大家把马老爹安顿在巷子最里头的一间屋里,各家都帮忙着打扫屋子,弹棉花做新被子,这家借碗,那家借锅的,马老爹也就安顿下来。
马老爹早上常常拿着一把用竹枝捆成的的扫帚从巷尾扫到巷头,常常是人们在他“簌簌“扫地的声音中相继起来,开始一天的的生活。而当人们出门劳作的时候,马老爹已经慢慢地从巷头踱回到巷尾。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当离那个小镇千里以外的世界正在一步步地被破四旧的潮流吞没,知识分子被打压成最低贱、最卑贱的人群,马老爹和他的箱子却平安地渡过了,或许这个镇上的人们都知道些什么,但他们却又什么都不知道。
马老爹在这个镇的边围砍了几棵竹子,自己慢慢地拖回了家,从巷头到巷尾,大家都看着这个年迈的老人拖着竹子缓缓地踱过去,大家什么都没说,又很快低下头只是专注于手边的活计。
马老爹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出来,人们送东西给他吃的时候只看到他在细细地磨竹子,然后用钝了的刀一点点地劈开竹子。马老爹的神情那么专注,在那破陋的小屋前小小的太阳光照到的地方,那么细,那么缓,那么认真地干着手中的活,人们都不忍打扰他,把东西搁在四仙桌上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马老爹就那么敲敲砸砸地做出了一个小竹车,马老爹用细布仔细地拭净竹车,然后埋在他带来的小木箱里捣鼓了很久,然后掏出瓶瓶罐罐的东西小心地放在竹车上,在醺黄的棉油灯光中,马老爹那团揉不开的皱纹难得地舒展开了。
第二天,马老爹从巷尾扫到巷头后就折回屋里推出了竹车,那竹车在人们的眼光中像马老爹一样那么慢地颠簸着从巷尾到了巷头。
到了巷头,马老爹就把竹车停下了,然后坐在凳子上,拿出瓶瓶罐罐的东西,细细地捏将起来,从青瓦上投上的阴影和他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的影子重迭起来。
巷子里头的孩子成群出来玩的时候看到马老爹竹车上插着的“小人儿”就迅速围拢过来,他们看着马老爹细细地捏出不同颜色的泥,然后放在手心揉成不同的形状。孩子们看得那么专注,以致马老爹把一个做好的泥人儿递给一个孩子的时候,那孩子愣了好久都没接,还是大家喊他名字他才梦醒般地接过,然后像珍宝般地举着和伙伴们看呆了。
孩子们等在马老爹的旁边,等着他做完一个又一个泥人,然后一个个地分到他们手上,他们一个个都像吃了糖样的开心。老爹看身边的孩子都拿到了泥人就放下手里的活,招呼着他们到近旁来,拿着一个小孩手上的泥人说:“这个东西是泥人,这个泥人是孙悟空。”大家还是诧异地看着他,老爹看着他们又问:“你们知道孙悟空么?”大家都摇头。
老爹慈爱地笑笑,混浊的双眼里溢得满满的都是慈爱,他抚着一个小男孩的头缓缓地讲起了孙悟空。老人的声音带着些方言,虽有些沧桑、嘶哑,但格外柔和。
听完的时候,马老爹满足地将手扬了扬,让他们玩去了。大家便举着手中的泥人一下子涌进了小巷。“哦,孙悟空,孙悟空。”熙熙闹闹地嚷成一团,大人们抬头看孩子,只见孩子们手上举着一个个的泥人,脸上闪动着光芒。孩子们一个个扑进父母的怀抱,把泥人举到大人眼前,嚷着:“马老爹做的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大人们细细地看着那泥人:细致的笔描出了纹路,于是泥人有了动人的表情和精致的衣衫,揉捏的泥上似乎还隐约有手心的纹路。大人们都看着泥人笑了,然后进了屋,掏出了几枚硬币走去巷口。
到巷口的时候,只见老爹又坐在竹车前,吹着糖泥做着糖人,老爹看到他们的时候略微显得有些局促。人们把钱放到老爹竹车上的时候,老人显得有点着急了,他松弛的手攥着硬币踱到他们跟前,把钱塞到他们手里,不住地念叨:“我做泥人给孩子玩,不收钱,不能收钱。”大人们看老人的样子就把钱重新放回兜里,然后道了好几声谢,才慢慢退回进了小巷。而孩子们则坐在草上面兴致勃勃地谈着刚刚听说的孙悟空,阳光照在他们洋溢着兴奋的脸庞上,映在巷头马老爹布满沧桑的脸上,老人的眼角露出满足的意味。
就这样,马老爹为孩子们做泥人、糖人,讲故事给孩子听,渡过了一个个平安淡然的日子。
一日,马老爹用竹枝在碗里蘸了水,在一块略为平整的青石板写下了“人”,他教孩子们从“人”字开始识字。于是,在宁静的午后,人们忙碌在田地中的时候,整个小巷里都荡着一沉一脆读字的声音,那沧桑低沉的声音似要领着那稚嫩的声音去到一个不同的世界。
时间久了,那读字的声音,变成了读诗的声音,从“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到“人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从那些孩子六七岁的时候,到另一群六七岁的孩子。
马老爹常告诫孩子们:“不管如何,你们都要学知识,学知识才是出路,不管社会变得怎样。”说完,孩子们总能看到老爹的眼中泛着晶莹。
年年除夕的时候,马老爹总是做了足够多的泥人和糖人插在竹车上,然后车上放了纸墨笔砚,推着车从巷尾走到巷头,一家家送糖人泥人,一户户地帮着写对联。人们总是塞满满的糖和瓜子给他,才让他继续推着竹车,从巷尾走到巷头,走到一家一户。
当这个小镇千里以外的世界正逐渐散开阴霾,当冤假错案的平反正成为潮流,当办学之风正像春风吹进国家每一个角落,马老爹还像以往一样,附着竹车坐在巷口,看着孩子们从学校回来,送给他们一个个的泥人。
当改革开放的风吹进这个小镇……
当建设小康社会的号角吹响大江南北……
马老爹也像这个小镇一样慢慢地走去,但他却还坐在巷口,陈年累月地做着泥人,再送给孩子们……
马老爹也像这条青石路一样钝钝地老去,但他却还是年年除夕推着小竹车给每家送泥人,给每户写对联……
马老爹一点点地老了……
他的竹车一点点地老了……
他的木箱参差地斑驳了……
当保护文化遗产的风吹进了这个小镇……
当这一栋栋的青瓦白墙被好好地保护着……
当这个小镇建起了文化宫……
马老爹倒下了,他待在他那个小屋里,借着屋里刚装上的白炽灯还不停地做着……
人们聚在他的小屋里,他躺着看着满屋的人,吃力地朝他们摆摆手,像在告别什么,然后吃力地轻轻侧身从枕下掏出一沓纸给了离身边最近的人,然后就闭上了浑浊的双眼,带着一个扯开皱纹的安然的笑容离开了。
人们展开那一沓纸,是用毛笔写的标准的小楷,笔迹看来已经写了很久。人们细细读开,马老爹说他是安徽人,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无妻无子,父母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迫将家里的古籍收拾整理了让他带走。当他无望地落脚在这个小镇的时候,这个小镇接受了他和他的书。而当他觉得难以报答小镇上纯朴的人们的时候,这个小镇给了他为孩子做泥人,教孩子读书的机会。
他说他把他那几箱的书捐给小镇的文化馆。
他最后说:“孩子们一定要学知识,不管这个社会什么样,不管学知识会带来什么。”这一句话被泪浸过,因为墨迹陡然地被渲染开。
人们沉默不语,打开那几箱的书,没有扑鼻的霉味,没有灰尘,每一页虽然自然地变黄了,却没有一点霉斑。
大家把箱子搬去文化宫,从巷尾到巷头,然后带着空箱子,从巷头到巷尾。
大家把老爹抬去火化,从巷尾到巷头,然后带着青瓷的罐子,从巷头到巷尾。
大家把老爹最后的泥人送到各户,从巷尾到巷头,然后带着孩子们的满足,从巷头到巷尾。
人们最后把老爹留在了那个小屋,像当年他来的时候,把他的箱子也留与他相伴,只是还多了一个竹车。
当晨曦的光洒向小镇,虽听不到那簌簌扫地的声音,但人们都安静地从巷尾看到巷头,再从巷头看到巷尾,似在看老爹慢慢踱着步,当夕照的橘光洒向小镇,老爹的小屋是最后褪去阳光的地方。
从巷尾到巷头,再从巷头到巷尾。
指导老师: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