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天地
假如我是她
假如……
水一般流动着的,贴恋的乐曲……银灯的诱惑……随身携带的戏剧……梦幻的字影……洁白栀子……
那些她给予我的,竟都成了珍视,从艺术的每一个旁枝末节里破土而出,纠结着我的性灵。
花开垂露,初醒瑟瑟,破晓,惊蛰。
假如……
最初,这只是一个美妙臆想的开端,对于“母亲”的幻想。
“她应该从云端步下,带着浅藕色的光晕,吐出的每一个字慢慢旋转成睡莲,含情脉脉。她的每一回首,每一浅笑,都会在空气里扩散开无限辽阔的母性的气旋,震慑众生。”
一切音乐都是悲哀。她在昏暗的琴房里眺望窗外低语,仿佛这黑白键就将她与外世界的哀乐隔绝。音乐的美妙掺进无数的幽怨和抵触,但她的手指是那么敏感,即使是最初意气浓烈地敲下去,慢慢消散,也化为婉转。
一切音乐都是悲哀的,与钢琴极不相称的,阳光中飞舞的微光和鼠迹,烂去的栀子泡在水瓶里。那个女人,扬起手落在我的脸上,她是我的母亲。劈劈啪啪,清脆的乐音。我被提起来,动作笨拙,像一个可笑的布偶,穿过杂乱陈旧的门厅,一张深红色的电费单,一把破损无用的水壶……然后是衰败的却精致诡丽的高跟鞋,那些珠片的闪光,仿佛母亲从爱情的云端坠入世俗的烟火的唯一的缅怀品。可年幼的我来不及懂得,我只记得在那个日光突然倾斜的瞬间,我从梯子上滚下来,母亲连绵不绝的尖叫声,还有身体撞击阶梯的声音,时光“滋拉”一声被撕开,最后隆重的一阵钝响。终止符。母亲拼命抱着我,灼热的眼泪和手指抚摸着我身体的全部,她哭着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被吓着,心脏微微刺痛,那些无以名状的委屈,毫无头绪的怜惜和真实的幸福感汹涌而来,淹没了我,于是我和母亲抱在一起,一起大哭,用尽力气。
一切的悲哀都是音乐。
幼年,常常想起,假如我是她。我似乎一定是那个每天在慵懒的阳光里,微笑地为我铺展开《拜厄指法练习》或是肖邦《离别曲》的人。在适当的时候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在时光中永远端庄从容的母亲。
这样若干的“假如”,其实已经是一种内心的暗示。在幼年我巨大真实的悲喜构建里,支架被现实碾成粉末,在情感的错乱中产生了一丝幻想和抵制。也许亦是一种责难。然而,责难深重了就含了恨。然而我却在这雏形般的恨里深刻地从感性上体知了音乐的悲剧美丽,甚至是生活的悲剧。
花开深艳,急景流年,盛放,月出。
假如……
我和她(我的母亲),都是电影的门徒。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我们常常着了炫人的奇装,去赶最后一场电影,似是去赴一场约会。那时候,她总是穿着纯白棉布绣领的短衫,下面却着了无比宽大的粗布裤子,头发挽成一个髻,带着些慵懒而哀怨的神色。那时节的我却是张扬而不羁,我总是穿着长及小腿的玄色风衣,配着仿佛时刻会发出尖叫的怪异时尚的靴子。但母亲从不肯我着妆。我常常在走着的时候,譬一眼她淡青和黄绿隐润的眼彩,或仅仅是一晕水红的胭脂。
那时候的母亲已经脱离开岁月中磨砺尖锐的那一部分,成为站在上游的温和的旅人。而我似水彩一般,已从那淡水的粉红一端,渐浓为无比灼热的茜素。我的性灵充溢着张力,看着母亲作为某一种预见而存在着,便总是生出“假如我是她”的无端的幻觉来。然她的哀色和隐默却令我迷惑,因此在仅仅作为意愿和设想的那一句中又藏着一些顾盼。
又是一年青草绿,落英缤纷,暗香浮留。
假如……
也许最终将归为隔岸观望之后沉静的思绪。
如今,母亲时常会微笑地说着一些柔软的话,甚至有时会产生向我索爱地娇嗔的神色。她的眸光开始褪去那一层灰暗的怨恶,透出让我沉静的清亮。而我的心境,因深爱而变得宁谧,怡然,渐渐之中,茜素已转为深艳。
对于掺杂了一些恨的事物,人,却爱得愈深刻,看得愈透彻。这也许,就是人性矛盾的解和罢。
那些贯穿我成长,亦是贯穿母亲成长始终的“假如”就仿佛作了那喀索斯面前的湖泊,反射了美和爱的终源。
爱让我们“kissing the fire”,恨让我们观望,那么“假如”也是让我们同时站在人间与非人间的视点里去看这个世界,那个我,和她,是怎样站立于时间的流驶中的吧。
指导老师:高中语文组 韩丽萍